鹧鸪鸪鸪哒

遥望水(下)

再醒过来是在一处宅子里。厚重的帷幔里透出缕缕的曦光,昏暗未名,隐约可以听到街上细碎的车铃——不是什么深宅大院,寻常富户人家的小四合院罢了。

不知是昏迷了多久,眼睛视物尚且模糊,身子半点也动弹不得,视线所及只能看轻自己被打了厚重夹板悬起来的脚。

陈坤少见的有些迷茫。

门吱呀呀被人推开,真正的晨光涌了进来,他不得不花一点时间适应光明。

吴磊。

“醒啦?”吴磊走过来坐到了床边,握住了他的手。

“我师父总说,行行不归的荡子若有一天于一隅落脚安家,那不是人生大幸尘埃落定,就是辗转彷徨肝肠寸断。”

“我亦飘零久......给我个机会好不好?”

吴磊说着,托起了他的颈子,把一瓢盛水葫芦凑到了他的嘴边,水有一股子罗汉果的味道。陈坤挑了挑眉,问道:“和尚?想不到你还是个出家人。”吴磊眼神飘忽着应答:“带发修行,做不得数。”他旋即苦笑道:“我明明心若止水,坚若磐石,师父却说我尘缘未了,佛家是断断然盛不下的。”

半晌,他摩挲着陈坤的鬓角道:“现下想来,师父倒是未曾说错。”

陈坤哑然失笑,想不到吴磊竟能说出这般情话。他行伍出身,对那些玄学说不上信或不信。

“好......”

我来时孓然一身,此生踽踽独行,若是在与你擦肩而过,便是光宗耀祖,又是耀到了谁头上呢?

何苦。

 

江南的水也较于别处要柔了三分,明媚的日光软软的搭在人身上,便叫将军的铁骨也先酥了。西北的黄沙吃多了,便是梦里的风也卷着白毛,甫一睁开眼却是软红三丈,一时间便有些无所适从。但却也没有什么所谓,眼前人一双明眸看向他,便先藏了三江春水。陈坤半生戎马,统帅三军,向来最知道自己应当怎样,似乎至此,才明白自己爱怎样。

他一身伤养了近四个月才将将好了,吴磊挲着他身上坑坑洼洼的疤眼里还是一片阴郁。陈坤惯常如此,受不住他的脉脉温情似的,蛇一样在他掌下扭来扭去,心底糖渍似的甜。

他们在街上经营了一家酒庄,生意很是不错。陈坤酿出来的酒都是烈酒,喝下去一晃神便能隐隐听到边地细碎的驼铃。开窖取酒的日子,陈坤拍开一坛吴磊所酿之物喝下去,不由得赞了一声“好酒”,吴磊酿的酒像是汲了天地精华,不是有一股花香就是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,却绝不会喧宾夺主地盖过酒香。陈坤笑他山门里长了那么多年,酿酒却是一把绝佳好手,可见佛祖为何不收他为徒。

转眼便是梅雨时节,淅淅沥沥的总也没个完,雨丝近乎倦怠地赖在人身上。吴磊跨上马进城去置办采买,两人临行交换了一个旖旎慵倦的吻,比之这节气也不遑多让。西北的风沙早已远了,只在午夜梦回时还会小小地叨扰一下他的梦境,陈坤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浅笑。

进城需半日多的山路盘纡,再算上城里耽搁的时日,怎么也得五日方能归来,陈坤坐在院子里咂了一口梅子酒。

 

翌日清晨,陈坤还未来得及感叹一下空房难独守的寂寞,便听到了屋外的鼎沸。

压抑的人声,低哑的啜泣,吴钩的味道......

是结束了,还是开始了。

陈坤披了衣服推开屋门,满满一院子的声音在那一刹回归寂然,满满一院子的人扑通通跪了一地。抬眼扫过去,陈坤认出了大半的人,以朝中尚有一颗拳拳之心的文官武将为首,有已故将士的遗孤遗孀,伤残之下不得不退下战场的昔日战友,愿意誓死追随他的副将......

百人血荐。

没有一点声音,空气静的仿佛被拧干了水分。

陈坤未发一言,回身掩上了房门,泪水簌簌而下。命之一字......

陈坤关了自己三天,水不沾唇米不弹牙,房内被他走过了无数次。之后,他打开屋门,已然束发加冠,甲胄在身。

半年多的日子是偷来的,该回去了。陈坤一夹马肚,扬出一串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细碎。

他做了世人的倚仗,被缚着放到圣坛上接受朝拜,独独对不起一个人。陈坤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,他的少年,今夕,或是明朝,就要回来了,却无人相待。

一句抱歉哪里够。

 

吴磊趁着夕阳回来了,院子里泥地上一片狼藉。江南吴侬软语不曾消灭掉他的锐利,几乎下意识地,心下便是一紧。

他的将军在案几上给他留了一方纸笺。

是我不配

只是抱歉拖你下了无间地狱

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相去万余里,各在......

 

王朝若是气数尽了,又哪里是一代将军救得回来的呢?陈坤一向比谁都清楚。胡人已经破了嘉峪关,一路长驱直入,直抵京郊。沉疴腐朽的王朝已是大厦将倾,便是一阵风儿都能断送了这百年繁华,况乎刀戟利剑。

流弹所伤,他已经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瞎子,布条草草缚了眼睛,一切即将归于寂静。

真想再看他一眼啊。

陈坤能听到不远处轰隆的巨响,扑面是灼灼的热浪。他看到吴磊逆着火光走向了他,衣袍被损坏了几处,几乎同他是一样的狼狈。

少年人抱起了他,又一处温床,是江南三江春水的柔荑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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